临江酹月

云山如昨好

【故障】自付

  “信言不美,美言不信。”
  

    顾玄武一睁眼便是黑黢黢的房梁,没灯照着,全凭大太阳挣命,从窗户纸投进点儿光。他仰面卧在榻上,莺莺燕燕围了一圈儿,无不低眉浅笑惹人疼。他欲起身,搂个软玉入怀温存温存,一撑手才发觉肢端都给缚得死死的,动弹不得,只好去求,心肝儿,放了我吧?你们要什么?大开口都没事儿!

    他不清楚她们平时爱什么,香粉儿口脂金钏珠花儿的,一个也讲不出,但统共不归他操心就是了。大老爷们儿的眼光,拿来看黄鱼儿看地盘儿的,从不限在这上头,自有人帮他省麻烦:张显宗比他少碰少骑少跨女人,可他会挑那些东西,又讲究又仔细,像是给自个儿选,好赖贵贱全讲得出道理。从来都是他在前头挑好了,顾玄武就结账,手一挥运回宅子去,六七八九房姨太太对着他笑,娇娇俏俏。司令怎么知道我想这个?司令摸得我透透的!司令来司令去,变着花样儿赞他体贴。顾玄武给捧得一脚登天,云里雾里不知所以,差点儿真以为自己洞明世情。待到缱绻事后,空着虚着游神,才咂么过来那么点儿不对头——合着张显宗比他还知道这些个女人!

    顾玄武也是在这时候才想起来张显宗,想起来这时候非他不可。他念念叨叨,那些个名儿难记啊,直接开口要,不好?还非让人猜。他嘀咕嘀咕好几句,却无一双眼瞥过来,都自顾自盼顾流转,空教人付一片惜香玉的心。他无法,又唤声心肝儿,孰知门就给人推开了,窜进来白煞煞刺得他眼晕。

    他眯眼往门口瞧,灰蓝军服挂大氅,缓缓踱入室,几米踏做几十步地悠游。

    好家伙!他喊一句,张显宗!帮我解了!来者便快走几步。等凑近了,顾玄武才看清楚他,右手持刃左手持枪,嘴角绷的赛拉胡琴的弓,直鼻紧嘴,活生生个索命的阎罗。张显宗站定榻侧,二话不说,抬左手扣扳机,直直朝人腿上打。

    顾玄武知道他打着了,却不觉疼,只晓得血淌得凉丝丝的,血窟窿红褐不见底,似张显宗那双眼,什么都给吞了。

    他喝出声来:张显宗!你弄什么鬼?还不快给爷解了!

    张显宗溜他一眼,顺带哼出声来,蹭蹭两下把皮手套扯了,催生生摔在地皮上,倒把顾玄武的脸烧得疼。他连眼都未抬,伸手又是一枪,这回打在腰侧,略偏偏头即可见一滩红在扩。

    那一脸薄情寡义恨得顾玄武牙痒,便骂,骂他没心没肺白眼儿狼。张显宗听罢,不急不缓按一只手上顾玄武左胸,司令,您说我没心没肺,您看过自己的吗?想必没有,那好办,我剖开,您自个儿看。

    不待人发声他便刺刃下去了,由胸至腹,慢条斯理,把顾玄武做一块儿待裁剪修正的烂布头,他则是个本就衣衫凌乱的手艺人,开一搭裁缝铺。他把枪收了,拿左手去捞,放,再捞,再放,尽是团团墨黑,没形状,隐约是酵酸了的酒肉和陈年脂粉混的味道,呛鼻子,辣得人眼酸。顾玄武抬眼看他,不偏不倚四目相对,张显宗眼窝子里落哂笑:好一副懒皮囊!

    他还嫌不够,又拿刀子顶人左胸口。司令,您下面这颗心,可知道给了什么?

    他娘的。顾玄武没绷住。他娘的。眼下我除了说给你,还能说什么?啊?

    那好,我给您看看它净给了点儿什么。

    他说着,直直把刀尖按下去,左右回转,顷刻就剖出乌漆漆一颗心来。心见不得铁,刚被剜出来就自个儿撕碎了,千片万片,往美人身上去,往珍奇古玩上去,往酒盏里去,往宅院里去,顾玄武给看得傻了眼。等他回神来看张显宗,人家身上却干干净净,不似别处点上墨迷人眼。

    可知,您扯谎。

    顾玄武终于气不过,手下用力一撑,孰知竟坐起来,于是忙把衣服扣上,起身,眼看着张显宗往屋外跨,便追赶上去。待他一跨出去,身后就静了,宅子并美人一并不见,顾玄武给晒在毒日头下,脚底黄土飞尘都给烤得发软,踩着发虚,不实称。尽管如此他仍迈大了步子,把张显宗扽回来,让他转过来。
 
    老子倒要看看你!

    顾玄武喝一声,似给自己壮胆,一面扯张显宗衣扣,内心里只想着生吞活剥。顾玄武的衣服里兜得满满的脏器,抬手动作引得呼通呼通地撞击,放在平时他早腻烦了,这一回却废大力气耗大耐心去撕,连带着原本意境旖旎和不符的缱绻,一并撕破。等那白生生胸脯露在他眼前,他却闭了眼,胡乱一刀死死扎下去。

    第一刀下去,睁眼,一股混泥汤子。

    闭眼,第二刀下去,米汤混花酒味儿。

    第三刀下去,方涌出来血,却也不喷涌,不鲜艷,只暗淡着缓慢缓慢地淌。顾玄武把刀子横向剖了,压了腕子一转,你他娘个没心没肺的,你!你的心给什么?你给不了!

    他把刀一提,那心就随着出来,砸到地上去,扬起来一蒙干又腥的黄土。顾玄武揉吧揉吧眼睛,看它:不止脏了,还缺一大块儿,破落且落魄。他见状居然心生快意,于是抬脚狠狠地踢,只求踢的远又远又远,最好掉到阴沟里去,埋了,霉了,烂了。

    散啊!怎么不散!散到哪个黄毛丫头,黄花闺女的被窝里去!

    顾玄武喊过,不由得笑起来,对着张显宗蓄意放开了笑。张显宗不看他,却望远。顾玄武顺着他视线扫过去,只见个近乎黄土团儿的东西翻滚着,一刻也不停地,像是朝这边来。愈来愈近,愈来愈近,最后在顾玄武脚畔悠悠几个回旋,停了。

    顾玄武一把抄起来,再扔,它又回来,只不过更脏些,轮廓更模糊些。顾玄武再看张显宗,还是一动也不动,脚下血漫成一面圆。顾玄武踏上去,欲近身给他两个脆巴掌,孰知鞋底刚挨上,脚下便起了火,猩红着跳成一圈,逼得他向后退去。那心脏一看火起好比得了号令的兵,直冲冲往火里去,引得他也魔怔,伸手去抓,硬给烫掉一层油皮。

    司令。你知不知道,黄泉大道通天阔,奸佞过得,贫者过得,暗娼过得,唯我过不得。

    别跟这儿胡扯!谁待要听你!

    张显宗权当没听见,一个字儿一个字儿,慢着咬出来:阎王告诉我,以心补心的他见惯了,可似我这般到了阴司还毫无反馈缺一块儿的,他头回见。我回他说,我本就是个无父无母无妻无子的,一旦付了,何来回馈?

    顾玄武想把他吼断了,却一句话也冒不出,不会应付。手抬不起来,脚也越不进去,整个人木了,麻了,只会听人讲。

    然后那阎王爷盯着我,良久才说,小子,须知世间本是无情好,一厢情愿,便无以为报。你缺这一块儿,若补不得,只能化灰,不可投生。

    那你跟这儿和我耗个什么劲儿?回去问阎王老子,问你那一块儿补在哪儿了,要回来不就成!

    张显宗听过,再不开口,只闭了眼,取了枪,把手抬起来。顾玄武原以为他又想伤人,孰知他把腕子一压,朝着地上一团心,砰砰砰地三枪。

     登时火灭了,人也不见,骨肉躯体都飘了,只剩下一身灰蓝军服,一披大氅。顾玄武走过去,蹲下,狠狠地揪,拧,那衣衫就尽碎了,碎成乱石子儿,给日头照着,明晃晃地亮。

     他抓一把来看,拨弄两下,表面平滑边角锋利,不防给划了,见血,仍旧无痛。那石子儿一粒粒儿都似镜子,清清楚楚。

     里头映的大大小小,尽是他同一张脸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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